一
1987年11月的一天,姥爷用借来的212吉普车送我到山西省财贸学校报到,我将开始三年的住校生活。
母校有一种隔世之美。
它坐落在太原近郊成片的田野和庄稼地之中,公路边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可以通往校园,上面几乎没有车辆通过,踩着不很平整的石子路,步行近一个小时,才能到达。不过一路我们可以采摘一口袋酸枣,像跳格子一样跨过一截废弃的铁道,或蹲下身,看一看谷物可喜的长势……
校园寂静而空旷。教学楼、食堂和宿舍楼前后错落有致,山野的风来去自由,花池里不紧不慢开着四时之花,我们过着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。早晨6点半跑操,8点上课,中午11点50分去食堂打饭,晚上7点半自习,10点半熄灯休息。没有手机,没有平板电脑,想看一部热播的电视剧,得去住在教职工宿舍的同学家里。最盼望期末考试结束,当晚学校会连续播放两三部电影,一吃过饭我们就拿上军绿色的小马扎,坐在食堂空地,选一处好点的位置等候,就算看几个小时,再瞌睡也不肯回宿舍。
在校园里遇到一场小雨是最好不过的,无须躲避,也无须打伞,只慢慢走着,让雨珠在我们的脸上、身上,跳一段慢四的舞步……倘若冬天下了雪,我们就早起半个小时,偌大的操场几乎没有一个脚印,几双红格子布鞋踏在雪中,吱吱作响,那样的白仿佛世界不染丝毫的尘埃。
二
上世纪80年代,能考上省里的一所中专学校是幸福的,那意味着毕业后,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的孩子,都将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。
我们虽没有升学、找工作的压力,却也不会放弃努力上进的思想。对于财会专业的学生来说,珠算是极其重要的一项专业技能,我们财会16班的同学一有空就练习指法,晚自习前的一小段时光是最开心的,我经常提前来到教室,手指一边在算盘上熟练地上下拨动珠子,一边与同时练习算盘的闺蜜,聊着我们感兴趣的话题。整个教室里一时间响起噼噼啪啪的清脆声音,仿佛大珠小珠落进青春这只玉盘。
最好的玩伴也是最好的学友。没有网络,没有百度,我们会为一道习题,争得面红耳赤,在纸上一遍遍演练,直到洒在书桌上的晚霞,收起最后一道光芒。临考前,用功的小伙伴还要在熄灯后点亮一只蜡烛,继续不停地写写画画,纱帘里的烛光微微跳动,窗外的月光一寸一寸投在素净的被单上……
学校的考试管理很严格。我记得每次期末考试,一部分同学在班里,还有一部分同学要在学校的食堂做卷子。就这样,许多个班的学生各自搬来桌凳,汇集在一起,同时进行期末测验。监考老师的踱步声和翻动试卷的声音,在宽阔的空间里泛起隐约的回音,如今想来那样壮观的场景都清晰如画……
三
惦念一所学校,一定是惦念着一些人。
在我入学的第二个学期,学校开办了几个免费的课外兴趣班,来丰富我们的业余生活。我上过乐理知识和写作两个班。
马淑敏是我们的语文老师,她在写作班讲过一节“诗的技巧”的课程,让我知道了里尔克,徐志摩,舒婷,北岛……我还记得那个漫长的下午,马老师走动在一束斜照的光线里,像我的女神一样美丽,静雅。课后我迫不及待去到学校图书馆,借了一些有关诗的书籍。后来就着迷一样,在厚厚的本子上抄录诗歌,野外孤独的窑洞,细细的泉流和校园花池边粉色的刺玫给了我对诗最初的想象,第一次写下生涩的分行。马老师还耐心地指导过我写演讲稿,鼓励我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……前几年的某一天,得知马老师意外故去,在惊愕中我感到非常难过和惋惜。怀念她——她是我的诗歌启蒙老师,那节课珍贵的笔记我还保留着,她并不知道一堂课竟然让一个学生一生都深爱着诗歌。
还有班主任陈龙兴老师,张建斌老师,梁秋梅等几位年轻的代课老师,他们有的与我们同一年来到学校任教,住单身宿舍,满怀激情地给我们讲课,迎着朝阳晨跑,与我们一起打球,郊游……他们是最亲的大哥哥大姐姐,聆听我们讲述内心的烦恼,在毕业留言册上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。
现在我依然与学校的几位老师有交往,我们相处得淡然真挚,是一段朴素的旧时光在我们心上慢慢酿蜜,慢慢酿酒……
四
学校唯一的学生食堂是美味的天堂。开饭时间一到,八九个窗口同时打开时,空荡荡的饭厅(饭厅当时不摆放座椅,遇到下雨可以上体育课,还可以播放电影,开联欢会,考试等)不一会就排起长龙般的队伍,好吃的菜食我都记得:烧茄子,过油肉,油饼和浓香的玉米糊糊……
每个班的女生都有帮厨的经历,包饺子、油糕,摘小山一样的豆角,有一次轮到我们班,没想到是包油糕,可我一点都不会,学了小半天,手上油乎乎的还是露了馅,还好,趁人不注意我悄悄补上一个小补丁才算完成,不过那顿饭吃得格外香。
学校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发放固定数目的粮票和菜票,饭菜虽好,但我们没有零食可以吃。校门口只有一个小商店,里面除了一些日用品,几卷山楂卷,几包饼干,再没有什么了。偶尔到晚上,宿舍楼道里会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叫卖红薯,我们只要一听到就会全跑出来,里三层外三层围起他和一个冒热气的桶子,用几斤粮票换来几块热乎乎的红薯,当作漫漫长夜的吃食,那应该是世上最奢侈的夜宵吧。
记得为了一起过十八岁生日,我们一大早出门,走出四里多长路,然后乘坐榆次到太原的长途车,再转乘公交车,去到市中心买生日蛋糕。当夜晚来临,我们忘却了一天的疲倦,用巧克豆在蛋糕上拼出“十八岁生日快乐”的字样,关灯,点上蜡烛,每个人捧起粉红塑料外盒装的蛋糕,与它合影,我们用铝饭盒盛放几碗担担面,用茶缸当酒杯,用最真纯的笑荡漾窗外满天的星光……
五
那个年代,校园里的生活,看似单调,重复,琐碎,与世隔绝,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,只有教学楼上铁质的红色大字牌,由“欢度五一”变成“欢度国庆”,我才仿佛看到时光经过的影子。
同窗三年,耳鬓厮磨。
我们曾骑自行车带同学到市里医院看病,用深夜几个小时的慢,得到最深的友谊;我们曾在校园里采集所有种类的树叶,用几天时间的慢,留下金子一样的回忆;我们曾三番五次去学校传达室找寻一封来信,用辗转反复的慢,感知远方迟来的心意;我们有走不完一条小路的慢;有抄写不完歌词和哲言的慢;有做不会一道习题的慢;有偷看一本琼瑶小说的慢;有彼此争执后,几天都互不理睬的慢;也有买上一袋鱼皮豆坐在田埂上,敞开内心的慢……
木心在一首小诗里这样说:“记得早先少年时/大家诚诚恳恳/说一句/是一句/……从前的日色变得慢/车、马、邮件都慢/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……”。
感谢当年车马慢,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触摸、感知、体会、酝酿和深爱。我们是幸运的,因为我们几乎没有错过青春年华的每一个细节,拔节的疼痛,也留住了唇上桃红的印痕和喉咙里或清亮或低沉的歌声……